慕茗志
第二十章
两个月后,莫影出院了。苏茗暗自庆幸自己不用等个一年半载了,但出院那天,主治医生一直反复叮嘱着,虽然可以自由活动,但还是要切忌尽量不要做剧烈运动。苏茗笑得很怪异,他默默地重复着那四个字,剧烈运动。
拿钥匙打开莫影家的门后,苏茗突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多月都没回过家,这个城市本来就沙尘大,屋子里总有一种风尘仆仆的质感,空气里泛着那种干燥的令人窒息的气息。这对大病初愈的病人可不好。苏茗皱皱眉头,进退两难。
莫影一个上前迈进的屋子,走到阳台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太阳高照,耀眼的阳光直射而入,稍微钻进了一些生机。
“小茗,去把屋子里的窗户都打开。”
苏茗哦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往沙发上一撂,径步走入卧室,窗台上已有了少许灰尘,拉开窗帘的瞬间,他隐约觉得有灰尘颗粒扑面而来,捂上了口鼻,但鼻子感觉还是有些异样。
随后苏茗拿着抹布把沙发擦了一下,让莫影坐着别乱动,自己忙里忙外地打扫屋子,忙得连句话也说不及。就是死活不让莫影帮忙。
“打扫卫生这种事,还是能做的。”莫影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又不是那么弱不禁风。
苏茗用手背蹭了一下额角的汗水,“我说了,你别乱动!”继续打扫。
“阿嚏”苏茗开始打喷嚏,一个接一个的,眼睛有点红红。估计是灰尘的关系吧,真是不舒服。
“别弄了。”莫影不想让苏茗累着,更何况不停地打喷嚏的人不太适合做这种事。
“不行!”断然拒绝。
“我打电话叫保洁公司的了,你歇着。”
“那我给你弄点吃的,阿阿嚏。”又一个喷嚏,妈的,打得我头疼。
“不用,我来吧。”莫影起身上前。
莫影似乎觉得苏茗总是有得没得的在躲着自己,是在故意制造距离吗?
莫影抓住苏茗的手腕,“算了,别忙那些了。好不容易回了家,别那么拘谨。”
“我没有。”依旧没有看着莫影,但可以感受到莫影在注视着自己,有些火辣辣。
“这是我们的家。”莫影的语调家常得很。
苏茗愣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是我们的家。
很久很久以前,爸爸妈妈也这么说着,总是面带微笑。
12岁那天,自己的家毁了,没了,什么都没了,自从那天开始,自己就是没有家的人。漫漫长长的四年,已经让苏茗忘记了家是什么,什么感觉。
苏茗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莫影。
莫影看着苏茗的眼眸,那里面迷了层云雾,飘绕不定,时隐时现。茗,你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苏茗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一步上前,覆上苏茗的唇。手也霸道地环住苏茗的腰,拉近自己。
苏茗没有拒绝,他总是随遇而安,体会着,享受着。
“影你可真自我。”苏茗用食指擦了一下嘴角的津液。眼瞳有些湿润了,有了些灵动。
“呵”只是笑着。却没有松手,紧紧地牢牢地环保着怀里的人,生怕他跑了似的,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影”
“嗯?”
有个问题苏茗想了很久,是很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那种问题。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两个月前,就是在你离开之前那天我问过你,可我还是很在意。
莫影心想,原来你一直在想这个,呵。
“等哪天我快死了,死之前告诉你。”
哦。
苏茗的眼眸里又灰掉一层,莫影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有些不知所措。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得如此,多虑。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影认真地看着苏茗的眼睛。而苏茗却躲了过去。
“没什么。”苏茗想挣脱开。可莫影却更用力了,胳膊显得生疼。
“茗,告诉我,我只问这一次。”
苏茗无法拒绝莫影的话,一次也不能。
“我那天,去见苏瑾了,我堂弟。”苏茗垂下了睫毛,“我跟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再也没见过。然后那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了些叙旧什么话。之后我又”苏茗本来想说遇到了夜晨,可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又?”
“之后不久,我去找了苏瑾,因为我知道这些事跟他有关系。”苏茗沉默了片刻,深深呼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莫影的眼睛,笑笑,“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些陈述,苏茗说得很概括,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可他不能,他知道,人心里面总有些想要带进棺材里的东西。
“就这样?”
“就这样。”
莫影的表情有点复杂,有点难过。
他知道,苏茗并没有把全部的真实告诉他,而他自己,也没有。
就算相爱又如何,爱不单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莫影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连起码信任都没有。
难道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好来好散?现在的自己还是那么想的吗?
莫影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决不放开。
他有些惊愕,这种心情,恐怕是这一辈子唯一一次。
想要彻底地拥有一个人,不放开。
“茗,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我刚才的问题?”
“你是我莫影的爱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爱人。”想要得到对方的信任,就要先信任对方。
苏茗微微一震,脑子里翁的一下,什么都没有了。他觉得时间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等莫影这么一句话等了几千年。正如车祸那次,莫影倒在血泊之中,说着我爱你。
眼睛湿润了。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苏茗愤恨着这样的自己。只得一下子扑到莫影怀里,紧紧地抱着对方,哽咽了。
莫影微笑了,说:“乖了。”
莫影搂着苏茗,任凭他低声抽泣,染得空气都潮湿了,沾湿了自己的衣领。手指伸入苏茗的发梢间,缓缓轻柔,感受着他所迷恋的黑色发丝。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苏茗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的目光不再怅然若失,多了几分坚毅,莫影很少看到的那种坚毅,却是欣喜。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莫影淡淡地勾起嘴角。
“心事,也许说了出来,就好了。”苏茗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苹果汁,青色通透见底,一尘不染。
小时候,苏茗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家庭很富裕,他是独生子女,受到全家人的瞩目,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苏茗的身上。他面目清秀,举止得体,温文尔雅,一笑一颦都惹人喜爱。是全家人的骄傲。那个时候,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他不多求,只要很多很多书,然后很有礼貌地微笑着。他的堂弟苏瑾比自己小一岁,从小跟自己一起生活,因为家世的关系,苏家禁止苏茗跟外人有过多的来往,年幼时的教育全部都是在家完成的,于是苏瑾是苏茗小时候唯一的玩伴。
苏茗很喜欢苏瑾。苏瑾身上有着苏茗没有的东西,令他羡慕不已。苏瑾总是甜甜地笑着很灿烂,从不揉捏造作。不像苏茗需要努力去把所有的事都做好让家里人满意,以及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商业表情。
一直记得的那天,天很晴。苏茗在屋子里作完了家教布置的功课,听到楼下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那是苏瑾。苏茗跑下楼推开门的瞬间,他觉得那天午后3点的阳光很耀眼,刺得人眯上了眼,左手遮挡在前额。然后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穿着白色短袖的少年,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用力地挥舞着胳膊,张大了的嘴不断地喊着:“哥!哥!”阳光和蔼地沐浴着这天真烂漫的男孩儿。
这一幕,苏茗一直记着。他总是无比羡慕着苏瑾那末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纯粹笑容,那是他苏茗所没有的。他喜欢这样天真的孩子,和这样纯洁无瑕的孩子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无论有着怎样的烦恼忧思,只要苏瑾在自己身边,就会豁然开朗。仿佛,快乐这样的东西是会传染的。每当苏茗厌学了,对这样索然无味的人生厌恶的时候,一看到苏瑾,就会立马恢复斗志。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苏瑾有次考试数学没有及格,被父母训斥了,看到了苏瑾蓦地委屈地大哭时,苏茗一下子冲出去抱住苏瑾,对他说不哭。然后苏茗很认真地看着苏瑾的父母,说,以后我来帮助瑾的功课!苏瑾的父母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支吾不语,最后傻笑着,说,有茗少爷您的帮忙,我们家小瑾可真是福不浅啊,啊哈哈小瑾,还不快谢谢茗少爷。
可是苏瑾只是死死地咬着嘴皮子,低低抽泣,一声接一声的,什么也没有说。
苏瑾的父母很年轻,苏瑾的母亲其实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因为她不能生育。苏瑾是父亲在外面拈花惹草时留下的孩子,但这些,年幼的苏瑾并不知道,苏茗也是在后来一次无意中偷听到的。因此苏家并不重视苏瑾,有不少长辈认为这是野种。于是苏茗开始明白家里人的那种对自己的殷切的期待,他只是笑,不语。
苏茗深知这家族里充斥着明争暗斗,他知道这样的人生不适合苏瑾。苏瑾像是花圃里开放着的瑾菜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苏茗知道自己是家人的期待,自己也的确从来不让家人失望。自己的父亲是大集团的总裁,虽然经常不在家,但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母亲很漂亮,长长及腰的长发黑泽亮丽,修长的睫毛总是略微眨动,苏茗很喜欢母亲的手,那双温暖的手总是亲昵地揉弄着自己头发,捏弄着自己的脸和鼻尖。母亲会烤非常好吃的蛋糕和小饼干,每当下午茶的时候,苏茗和苏瑾总是会吃下很多。
那是苏茗人生中美好的童年,如果可以,他想就这样一辈子生活着,只是,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失而不复转。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苏茗选择了遗忘,但总会出现在梦里,被重现被扭曲。那天下午,苏瑾偷偷叫上苏茗出去玩,苏茗起初犹豫了,但终究没有拒绝。他坐上了苏瑾家的白色轿车,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围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不断的,不断地叫着苏瑾的名字,可是很久都没有回音。不知过了多久,苏茗听到外面电闪雷鸣,雨滴砸在窗户上的声音仿佛敲进了自己的胸膛,冰彻透骨。
瑾,你在哪里?
苏瑾再次出现的时候,苏茗仿佛觉得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般漫长。苏茗抓住苏瑾的手,同样的冰冷,如死亡般的冰冷。瑾,这是哪里?你去哪儿了?
苏瑾只是摇头,却没有回答,漆黑的夜里,苏茗看不清苏瑾的脸,但他觉得他很冷,自己也很冷,苏瑾全身被雨水打湿了。苏茗慌慌张张把苏瑾的衣服脱xia来,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苏瑾身上,他抱住他,肌肤贴在一起,从冰冷冰冷到微微的温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12岁大的男孩儿。其实苏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很害怕,可是看到苏瑾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怕了,因为他告诉自己说,要保护瑾。
苏瑾一直一言不发,如木头般沉默,都不像他了。苏茗幽幽地对他说,别怕,有我在,什么事也没有。苏瑾依旧不语。
渐渐的,外面的雨小了。苏瑾突然抓住苏茗的手腕,很激动地说,哥,对不起,你恨我吧。
那个瞬间,苏茗突然感觉到心里的某个部分碎掉了,唐突得不得了。那个他所眷恋的阳光下的男孩身影变得模糊不堪。
哥,你快跑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苏瑾突然拉起苏茗朝外跑。
苏茗一脸愕然,有些不知所措。
闪电一闪而过,他看到苏瑾泪流满面。苏茗闭上了眼,觉得眩晕了。然后转身狂跑逃开了。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苏瑾的家。他依稀记得回家的路,他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雨夜的水打在自己的皮肤上,风吹过,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擦肩而过,全身不停地震悚着,不停的发麻。
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像死亡一般的漆黑,他蓦地觉得寒冷。他颤抖地打开灯,他看在眼里的东西,足以让他崩溃,让他疯狂。
他的父母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他那和蔼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
他觉得很冷,胃里很难受,嗓子里无法呼吸,脑袋里全是空白。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似乎被什么人强行带走了,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茗都恍恍惚惚的,眼神呆滞,失了神。
蔚央莲的妈妈收养了苏茗。
然后有一天,苏茗见到了蔚央莲。他看到蔚央莲站在窗户前,窗外的阳光耀眼地撒在蔚央莲的身上,蔚央莲一脸天真地望着苏茗,咧开嘴傻傻地笑着,伸出了白嫩嫩的双手。
苏茗蓦地想起了苏瑾。
苏茗不自主也接住了蔚央莲伸出的手。他想起那棵银杏树下,朝着自己舞动着胳膊的灿烂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这里,苏茗停了下来,空旷的屋子里只是沉默。通透的玻璃杯里的青色液体留着气泡,莫影死死地盯着那些。
过了许久,莫影平静地说,“你恨他吗?”
“不。”
“我知道了。”
莫影搂过微微有些颤抖的苏茗,轻柔地吻在前额,把他搂在怀里,然后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了为什么苏茗每晚总是噩梦连连,为什么总是全身冰彻透骨。
可是,那将都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