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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

虚竹总之不肯答应。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父的尸体说道:

“师父,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

而去了。”说着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

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

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

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

时动弹不得。

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

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

是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

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个话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

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

你自尽。”

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

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

了!”

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允。我哪里答允过了?”

苏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

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

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

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

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

玄难大师说过,苏星河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

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爱惜生命,

那也是一番好意。”

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

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

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

死,叫我活?”

虚竹辩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

我取消就是。”

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

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

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

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

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光头,无言可说。

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本来

能言善辩,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

舌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性子质朴,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

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

“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

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

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白,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

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

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

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

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父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

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

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

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

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

则的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

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

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

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

意思了。”

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

叔伯也受了伤,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

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

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

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

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

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

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

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

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

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

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

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湿热,那才

难以诊断。师弟,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

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确

然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手之劳。”当下将如

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又详加指点,救治玄

难当用何种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

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

不知其所以然。

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

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

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

“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

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

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

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替公冶乾裹

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

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

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

快给想想法子。”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侍立,不

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

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

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

回寺了。”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

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

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

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

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

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已

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

禅定之力也没有了。”

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

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

“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

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

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

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

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

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

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关怀,心下感激,又

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

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

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经成为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

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

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

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

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

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

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

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

在他左胁之下。

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

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

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

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

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

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

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

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

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了脏腑,病人立即

毙命。

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

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

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

力道可不小啊。”

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

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难这时也是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

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

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眼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

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

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

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

包不同的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

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

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

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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