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三姐也想添点乐,便道:好耍,好耍,我以后到你那地方卖布,我也到你那学校看一下。
老伍也抢着道:对了,现在,搞钱最重要了,你看人家,搞副业的搞副业,卖布的卖布,收粮票收花票的,都搞了钱,听讲,前不久,有不少人在外收银园收金收银,可是挣大钱了……三姐道:我跟人讲好了,等开年,我要么去卖维纶布,要不也去收银器。
伍家玉道;听讲收银器犯法,可是真的?
三姐道:最多是没收,就算了。以前卖老布都叫投机倒把,现在改革开放,只要不偷不抢,这样的事,小心点不要紧的。
伍大嫂看看梅花一言不发,想了想和和气气地道;梅花,你,要是真愿,我们也不拦,但怎么搞也要有个明媒正娶,你少点天天往他家跑,让人笑话,我们是农村,乡下龙灯乡下舞……
梅花也不想在这大过年的晚上惹不快,她翘着嘴小声道:听王大嫂讲,她有回跟母子坟老菩萨许了个愿,讲要是儿子当上官了,就一定要早早地去还愿,所以,初一要到母子坟拜一下菩萨,先还了这愿,就找人正式来——
老伍一口闷下一杯酒道:什么许愿不许愿扯鬼蛋,他王队长、王大嫂,连祖宗牌子都不要的东西,还信什么菩萨不菩萨的。他,他就是怕正月看节要花钱,我还不晓得王瘌痢那德性——嘴巴甜似蜜,屁眼辣生姜的!
梅花“唰”地脸通红,她把眼瞪园了,望着老头子大声道:你们都少用自己的小人心,来猜人家的——伍家玉反唇相讥:当官?你觉得当官就是好人呀。我听人讲,在部队里,一等人才都走了,二等庸才留着,三等奴才,才能当官发财……
“你少作贱人,你也不想想自己,不也就会砸玻璃,偷花生”梅花怒目——
三姐看看要吵,忙着打园场转话题:一人少一句,没人给你当哑巴卖了,不就候明朝一天就晓得了呀。再讲,家里不也到过母子坟那上香烧纸的。听人讲,那里菩萨灵得很哩!
老伍道:那母子坟的菩萨,就是保佑所有人,也不会保佑王队长他们家。我让你妈上母子坟,我不是跟你们也讲过,我们家的这四面墙脚,都还是那几个饿死鬼留下的。
三姐道:初一没事,我也要到母子坟去求个签,问问我过年做那生意可行。
伍家玉道: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封建迷信。
伍大嫂道:才半年不到,那母子坟边上,都竖满了石碑,好多好远路的人都去,还有开着小车子来的,多少有些灵,才会有那么多人信,不信,你明朝也去看一下就晓得了。
伍家玉道:我要是去了,我就当场把那什么老菩萨像跺几脚,它要是灵,看看它可咬我……伍大嫂道:离地三尺有神明,你就积点口德吧,好了,快吃好做事,一会还要多煮几个鸡蛋,今年正月二丫头那头要回门带看节的,来的人可能要多些,炒点花生,山芋角子,有小伢们来耍,也好抓一把……
一晚上年,容易过。
正月初一。天还生冷,但过年的烟纸爆竹,大人小孩们往来的脚步,还是把这本来萧条的慈仁贩区温暖了不少。
太阳也白晃晃的拢着袖子、露着懒懒的喜气。
略略拜完年后,伍大嫂匆匆抹了抹身子,带上早就备好的香纸爆竹,和三姐一块,就要到母子坟那里。伍大嫂问无所事是的儿子:家玉,你可去?
伍家玉犹豫不决,三姐拉着他的手臂笑着道:那里现在可好耍,初一、十五都是人山人海的。有好多卖东西的,爆竹炸得满地都是,你要是去了,一定能捡到许多没炸的大爆竹头子。
伍家玉想想自己也没事,便道:我现在看到炸爆竹就躲得远远,还捡什么爆竹头子,不过,我记得以前那地方有座土地庙,我还真在那庙里捡过爆竹头子,那,你们上前,我远远地跟在后头。
三姐正要骂他,忽听背后刚起来的四姐梅花冷冷地道:好大的架子,走路都不愿跟人走一块,怕丢了你这大专生的脸吧!
伍家玉本来觉得自己大了,要是和三姐一块,怕走路的人误会了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这样说,没想到她们都理解错了,他本也是个嘴巴不饶人的货色,他以极为轻蔑口吻,对着四姐道:是呀,我丢脸丢在自己家不算什么,就怕有人把脸丢到人家家里去——还想学什么城里人,自由恋爱,人家都是在大街上、公园里自由,你呢,只晓得到泥巴田里,到坟包头上自由……
三姐见事不好,便拖着妈妈:我们走,由他们狗打架去,去晚了烧纸的地方都要排半天队……
等家人都走后,梅花精心地梳洗了头脸,换上了一身特地过年才穿的衣服:上身是件砖红碎花小棉袄,下身是条条黑色低腰直筒裤,脚上蹬了双暗黄色灯芯绒松紧棉鞋,一条自己织的、从来舍不得拿出来的米黄色毛线围巾,今天也围搭在脖子上。乌黑的长发披经脸颊,卷拥颈肩,雪白细腻的脸色如凝脂一般,两只大眼睛,清明透亮的……只是一脸的冷漠,微仰着脖子目不邪视。加上她本来个头就高,更显得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
看看快到十点了,便虚掩上大门,双手抱在怀里,漫不经心地往生产队稻床边上的一片松树林中慢慢走去——和王二福约好了时间,今天一块去母子坟!
王二福,临出门前,又对着老娘的一块半边镜子,躬腰伸颈地照了照,再把风纪扣子扣紧,把军衣里面的白衬衫领再次往外牵了牵——露出不多不少的一点边来。一只黄色挎包钭挎到身上。
他感觉良好,抬手刷了一眼腕上带金属链子的中山表,便要往外走。王队长又一次对他打招呼:“我和老钱合计的法子,包能成!只要你有法子把她带着在外住一晚,回头怎么讲,我和你妈妈包了”。
冲着儿子背影,又语重心长地喊:讨女人,也跟打仗一样,看准了,就要一下把她捺倒,捺倒了她就乖了!
二福阴笑着回头道:这还要你教,我在城里见的比你多多了!
王大嫂抱着伢,也边笑边嘱咐:猫抓头,女抓手,你先——二福边听边笑着走,刚离门前不远,碰到前来给王队长拜年的老钱,他见王二福背包出门的样子,晓得是听从了自己的安排。事关荣誉,道完新年好后,他也特地关照:年轻的女伢,个个都象煤球,只要你把她引着了火,她自己就会烧……二福咧嘴笑道:临行喝了你们这几碗酒,我更有底了,放心吧,我有自己的安排……
虽说从小认得,现在又有了几天的接触,但这在树林中没人的地方,两人第一回这么正式地单独约会,这还是让梅花感到十分不自然。
她一步步走向松林深处,松林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不时有长满了荒草的坟包和断残的石碑在林中阴探出来,让她心里有些发紧发慌。
但表面上,她还是那么冷静。走了有一会,她的脚步虽越来越拖,但心跳却越来越急,——不知是站下、还是继续往前走,正在两徊之际,忽听身子后面,有轻微的响动,她一惊,头皮一麻,猛地回头:只见王二福正躬腰蹑步地往自己身后窜来!
她惊道:你,你做鬼做獐的做么事?
王二福本想学着电影里的情节,从后面一把蒙住梅花的双眼,以一个她发不起火的玩笑来实现和她肌肤相亲的计划。
现在看到被发现了,他只好直起腰来,笑着道:看你把眼睛直直地只往前看,我想来吓你一下,没想到你耳朵这么尖。
但他心里好一阵懊恼:出师不利!
梅花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包,搭话道:上趟坟,还驮一个鼓鼓的包做什么?
王二福道:里头装了一件褂子,穿军装拜菩萨怕人讲话,到了母子坟边上,我就把军装换下来,军人,要讲军容军纪,不能搞封建迷信。
说着,抬腕又看看表,然后道:走吧,快到十点一时刻了。
说着,就要拉着梅花的手一同走,梅花一侧身让过他:你上前,我在后,免得让熟人看见了。
王二福咧嘴笑道;怕什么,看到就看到,人家城里,双双对对的,就在大街上抱着亲、亲得口水直滴的……边说自己边吞了好几下口水。
梅花红着脸打断他的话:别老是一口一个城里的,这是乡下,你快上前走——二福眼珠子一转道:要不这样,我们不走到母子坟那几条大路,专门走没什么人的小路,你看可好?
梅花犹豫道;那你可认得路?
“这边的所有大路小路,我跟你弟弟家玉,也不晓得跑过多少回,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你跟我走就是了。
说着,又伸手来拉梅花的手,以实现他那猫抓头女抓手的策略。
梅花把胳膊一拐道:别毛手毛脚的,你上前走!二福不便太勉强,只好上前,招呼梅花跟着。
王二福领着梅花,专捡人少树多的小路间。拐弯抹角地走,一路上,二福当然是殷勤备致:高拂拦路枝,低踏裹脚草,说温心话,讲新奇事……变着法子地和梅花贴身挨近:……“也有我们人少、越南鬼子多的时候,有一回打谅山,我们一个连,被一个营的越南鬼子围住了。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女护士都得拿qiang上!我的qiang管子都打得通红通红的,手一抓qiang,手皮都烫得滋滋地冒青烟,山上一时又找不到水,只好,只好对qiang管子撒了泡尿,接着再打,刺刀都拚弯了,才把敌人打跑了”……”;
“越南鬼子,真不是人!我们冲进他们的地堡里的时候,看到他们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我们中国以前支援的,我都气得吐血,老子平生最恨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东西了。做人,就要有情有义的,要、要喝人一滴水,给、给人家一担水,人要不这样,比那畜牲还不如……走着,听着,这话几天来,不停地重复,梅花从半信半疑,渐渐地有些相信了:要不,人家怎么还立了功,那军功章明摆着的,又还升了官,打仗肯定是勇敢的……,她高傲的面皮渐渐地松软下来,冷漠的眼里洋溢出了热情的亮光:这个本来自己也觉得是矮了点、丑了点的男人,其实是个壮实、勇敢、面恶心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再说这伍家玉,他本外静而内燥。一个好奇心,不但比称砣重、还常尖不溜兮的怪。他听讲母子坟现在如此热闹,哪会放过。看看母亲三姐二人走远,他以毒还毒地“呸”过四姐,晓得这事扳不过来,便捡条大路,往那母子坟信步慢游。
世上许多事,不在情理之中、出乎意料之外。你说一个普通的坟墓,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众人膜拜的显灵圣地?大自然有鬼斧神工之作,人心也有出鬼造神之能!开始,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一根筋搭错了,在这平凡毫无标记的母子坟前,上了第一柱香,烧了第一刀纸,炸了第一挂炮竹……又不知是哪个无事的,忽地发了阵黑头晕,在这坟前,刮了些焦土污泥,回去做药引子喝下——病莫明其妙地就好了!于是顺手在这坟头,挂了块红布……好象是在短短的一年半载之间,这母子坟的名声,象滚雪球似的坐大、越传越远,越传越神——一个生如芥末之人,死后蓦然便成了真神。冥冥之意,当真难以妄测。
不知这母子坟有何灵验,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