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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声,恭无悔又轻叹一声,“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欢遍看刑部典籍,历朝冤案见识得多了。殿下的来意,我已经猜到了,也不必多言,恭无悔遵命就是。”

咏善在兄弟中历来刚硬冷冽,但毕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个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当朝御史,手心也隐隐发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干涩,“我并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无悔也不再自称“臣”,看了咏善一眼,居然有几分体谅地叹息,“太子对我不熟,我对太子却是极熟悉的。殿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刚强,嫉恶恨贪,是非分明,却又懂得虚与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摆个姿势,“殿下请坐。”

他生死无畏的态度,从容自若的言谈,而且评论咏善个性,一矢中的,让咏善大为吃惊。咏善坐下来,与恭无悔隔案对视,心里暗暗惊讶,这人在朝堂上混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只是个御史,父皇怎会这般没有识人之明?

不料,恭无悔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坐下对谈,恭无悔首先就语出惊人,“我虽只是区区御史,却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人品心性。因此,不但对殿下,就是对殿下各位兄弟,也了如指掌。”

这话虽然意外,却深合清理。

否则恭无悔怎会对身在后宫的咏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官大多数兼具国戚身份,和后宫众嫔妃定有牵扯,就算不是亲戚,也不免有利益关系。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们,炎帝舍重臣而选择一个信得过的直臣,反而见其英明。

“庆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宫,欲在次年春天册立二子为太子。我听后大惊,拼死进言,此事绝不可行。”

咏善一震。

恭无悔所说的二子,不用问就是咏善本人。原来父皇要立的第一个太子就是自己,却被此人拼死阻拦,庆宗二十年春,太子立是立了,不过立的却是咏棋。

难道恭无悔的眼里,咏棋更有资格继承江山,造福万民?

恭无悔微微笑道,“先不论能力和本事,咏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体嬴弱,常有病痛,只此一点,已难以成为太子正选。当皇帝要日理万机,没有一副好身子怎么行呢?”

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挥洒自如,每每语出惊人,咏善听了之后又是好一阵不解,锁起眉头,细思前因后果,想到后面,心脏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详之感,目光霍然变得犀利,看向恭无悔。

恭无悔却笑起来,似有无比欣慰,“殿下果然聪颖,我没有看错人。”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干最大,应选为太子。但自古长幼有序,不册立大皇子,却册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会引起大皇子身边众人怨恨,埋下祸乱的种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议,先册立大皇子咏棋为太子,然后,废。”

骤然间,狭室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停了。

仿佛看不见的弦拉到至紧,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无悔轻轻巧巧几句话,象万千斤的石灰忽然扔进水,在咏善心里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经不解过。

父皇那么英明的人,怎么这么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个静如处子的咏棋?既然册立了,怎么又只为了臣子要求册封皇后这么一点点小事就勃然大怒,不但废了咏棋,软禁丽妃,还把咏棋母亲一脉的官员杀的杀,贬的贬,监禁的监禁,竟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咏棋那么胆小的人,爱诗爱画爱赏雪看梅,怎么可能勾结大臣?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和谁书信密谋?

那个本来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呆在宫里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册立为太子,被臣子们众星捧月般谄媚逢迎得晕晕乎乎,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废位之后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软禁起来读书。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幌子。

而且,都是为了让他顺理成章被册立,而故意策划的幌子。

从头到尾,咏棋为了他,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替罪羊。

而他,却在咏棋沦落到内惩院的时候,对咏棋……

咏善越往下想,心里越发痛楚,竟连脸色也变了。他默默咬着唇,目光停在那个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顿了顿,这个恭无悔,到底杀,还是不杀?

杀?这人是个能臣,忠臣,见事明白,风骨迥然。而且,对自己有拥立之功。

不杀?那咏棋和咏临怎么办?五皇子咏升绝不会就此罢休,闹到后面狗急跳墙,万一把递信的事真扯出来,咏棋大罪难逃,必然要再入内惩院。

牵涉到咏临这个孪生弟弟,自己的太子位就算不被动摇,但父皇也绝不会让他再插手内惩院的事。万一……要是万一父皇下旨,让咏升主审,咏棋落到那个龌龊可恨的混账手里,岂不……

恭无悔说罢,因为常年在烛下阅书而微带混浊的眼睛凝视咏善。

沉默一会后,这个深悉人心的牢狱之臣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等机密大事告诉殿下吗?”

咏善抬起眼,直直盯着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你能安稳呆在宫里,费尽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给拼上。保住太子,让天下万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上,容易吗?太难了。”恭无悔道,“皇上为了殿下你,不惜拿咏棋殿下开刀,先立后废。父子同心,咏棋殿下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这样做,难道不心疼?这是……为君者的不得已。至于我……”

恭无悔顿了顿,咏善的心也随着猛跳了跳。

恭无悔审视咏善片刻,才幽幽叹道,“为了殿下,皇上可以舍得自己的骨肉,难道我还舍不得一条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么威胁殿下,我一死,也算让殿下过了一个难关。臣子能尽责,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便伸手。

咏善只道他要去取那个白瓷瓶,不及细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覆在瓶上,脸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无悔也微微吃了一惊,看看咏善,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还不到时候。殿下今日亲自探监,我这样死了,岂不让外人有机会构陷殿下?恭无悔不会做这种蠢事。”说到这里,不禁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奉旨暗查众皇子十年,别的都不看在眼内,唯独对这个总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颇为偏爱。咏善在宫内种种抑郁,对咏棋的仰慕,对母妃偏心的愤懑,通通看在眼里。十年下来,竟常让他生出一种看待自己亲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泄露出来,当然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无悔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岁,说是孩子,犹不为过。好不容易保着他登上太子之位,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而且,注定一步比一步更艰险。

当今的皇上,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第一次有机会和殿下近谈,不胜欢喜。让我送殿下一份薄礼。”

恭无悔摊开案几上的白纸,提笔蘸墨,静思片刻,下笔如风。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惟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醇醇,训无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亲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运笔如风,龙蛇游动。

白纸上不一会就墨迹淋漓,寥寥几行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神韵。

恭无悔写毕,双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干透,递了给咏善,“请殿下收好。”

咏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过,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轻描淡写地拿了,揣在怀里,道,“死不一定是惟一的办法。容我再想,终会有两全之计。”

离开牢房,外面肃立多时,站得腰酸背痛的牢差等都松了一口气,赶紧陪着他出去。

到了外头,冬日里的艳阳挂在天中,银灿灿的日光直铺下来。咏善刚刚从潮湿阴冷的天牢出来,被暖烘烘一晒,却无端身体颤了一下。

他半眯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阳瞅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该看的都看了,召暖轿来,回去吧。”

二十章

回到太子宫,刚进门常得富就迎了上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常得富识趣地道,“咏棋殿下午饭吃得很香,说菠菜不加荤,只放香油,清清淡淡的挺好。”

“现在人呢?”

“吃过饭,正在房里午睡呢。”

咏善听说在午睡,想到咏棋睡着时毫无防备的乖巧样,从天牢出来后沉甸甸的心稍轻了一点,摆手把众人都叫退,独自踱到为咏棋安排的房间,本想先隔窗瞅一下,没想到窗帘都放下了。

他索性悄悄推门进去,看见里面两个惊觉有人慌忙站起的小内侍,摆手叫他们出去。自己却静静走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坐在床沿上。

大概只是打算小寐一会,不曾换过衣裳。

咏棋和衣而睡,缎料的外衣在床上压过,有些发皱,却显得另有风情。他闭着眼,睫毛随着平缓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微颤,手边不远处落着一卷书。

咏善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庄子》,笑了,把书放在一边。

他惬意地后倾,把背靠在床柱上,环起手,打量着午睡中的咏棋。

讨人喜欢的太阳,隔着窗户竹帘把光隐隐约约送进来,不过分亮堂,却很有一分暖意。晌午的房间里静悄悄,咏善被烦恼扰了很久的脑子象被一把刷子轻轻扫过,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这一个静止的画面。

只剩下咏棋,和他。

咏善的心倏地安静下来。

他感觉着自己的呼吸,细长,平和,均匀,没有了平日的紧张沉滞,仿佛这一刻,睡着的不仅仅有咏棋,还有他。

他放松着自己,嘴角蓄着笑,静静看着咏棋。

这真是一种没法形容的乐趣。

咏棋,我的咏棋哥哥。

呆看了不知多久,他坐直起来,盯着床上熟睡的人看了半天,终于伏下身,把鼻子凑到咏棋脸上,轻轻呼了一口气。

吹得很温柔。

不知道是要惊醒他,还是不要惊醒他。

咏善记得,从前他曾经看过的。不知是哪一年,也是晌午,咏棋读着书,伏在花园里的石亭里睡着了。明明是他先看见的,当时却只站在远处,痴痴地看着。后来咏临来了,却一点犹豫也没有,走到亭子里,往咏棋安详静谧的脸上吹气,一边吹,一边嘻嘻笑。咏棋被惊醒了,猛然从石桌上直起身,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咏临更得意地呵呵笑起来,伸手挠咏棋脖子,逗得咏棋也笑了。

他们那么高兴,根本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咏善。

那无忧无虑的笑声,象刀子一样割着咏善的心。

如果,自己也可以象咏临那样,毫无顾忌地走进石亭,象咏临那样,随随便便就近了咏棋的身,往他脸上吹气……

呼……

咏善抿起嘴,又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吹动咏棋耳旁垂下的几缕细发,微微地动,扫过羊脂玉般莹润的脸颊。

咏棋的脸颊很美,很柔和,如果上面沾着泪珠,欲坠不坠,就更美得让人发狂。他在内惩院里被关着的时候,几乎天天落泪。咏善一边恨他懦弱,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何况是个皇子,一边,却有暗暗喜欢他啜泣时的模样,着意整得他哭着求饶。

哥哥,你知道吗。

你本来,不该被押往南林,不该进内惩院,不该流那么些眼泪。

父皇心里,其实一直都非常明白。

根本不需要审理,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无辜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明白吗?

我真怕有一天,你会都明白过来。

咏善缓缓地,把唇轻轻压在咏棋唇上。

温润的触觉舒服极了。

咏善真想不出天下还有比这更软更美的唇。他生怕把咏棋惊醒,但又心痒得忍不住,挣扎了半天,还是按捺着砰砰心跳,在两两相覆的唇间把舌头伸出来,轻舔咏棋的双唇。

“嗯……”咏棋极低地呻吟了一声。

咏善猛地坐直了。再仔细打量,似乎又没有醒。他下腹的欲望更强烈的叫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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