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周贤心里头还能想着什么呢?如果说周穆宣当真能做到金口玉言,周贤此一时一定求周穆宣保全自己师父师娘的性命,对着他叩头下拜服个软都是没问题的。但问题就在于周穆宣并非信人,他这种丧心病狂的人物,周贤不敢说什么求什么了。更何况他说不说话有意义吗?那些个围观的百姓听得到周穆宣讲什么,可是听不到周贤说什么。他便是提出来这个要求,又怎样?不过几经思索,周贤还是开了这个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事到如今,我不指望你能悬崖勒马,说什么要你放弃的话。毕竟你驾着的这匹马,已然是在往下坠了。你若是当真拿我当过一回朋友,周穆宣,我求你放过我的师父师娘。你要我死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没有连累他们的必要。”“呵呵呵……”周穆宣苦笑数声,“果然呐!我早就猜测,说许你一个愿,你必然提出这个要求。无虚道长和方道长,与你如亲生父母无异。可是要他们死,同要你死一样,都不是朕的意思。”周贤闻听此言,紧闭上双目,长长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周穆宣你当真是好算计,你这心是怎么长的,能绕出这么多弯弯绕来?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我师父师娘怎样,毕竟你杀了我还能算作是天家的事情,要是牵连到怹二人,那可就算是和青要山交恶了。毕竟这两位乃是帝隐观掌门的嫡传弟子。这天下都说青要山是朝廷的鹰犬,要仰人鼻息过活,可朝廷就不需要青要山了吗?你怕因为处死了我师父师娘,导致自此后青要山倒向魏康一系最好也要对你阳奉阴违这才是要如此做戏。你掳来我家二老,先是要强迫我就范。你透过李桐光的口告诉我我死以后我师父师娘也要死,是想要通过我的亲人给我压力,指望着我能对你奴颜婢膝。然而在法场上你演这么一出,便是想让天下人猜并非你想要杀我,乃是魏康想要杀我。而我家二老,是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下来的。999小说首发 这样一来,我师公便无法向你发难,而他又不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天下人听,那天下人自然会认为你是个有情有意的明君。好,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只要你能保下我的师父师娘,我做了鬼以后,就放过你。”周穆宣仍是摆出一副悲戚的面色,抚膺长叹:“唉……好侄儿,是朕对不起你。就如你所说,无论如何,我要保下你的无虚道长与方丹道长,你便是放心的走吧。”周贤的话,那些站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人听不真切,站的最近的也只能瞧见周贤的嘴在动,是在跟皇帝答话,你一句我一句。也能瞧见周贤用手指着周穆宣,心说这世子爷也是好大的胆子。但身在法场当中的人可是听得真真切切!只言片语里头透露出来的东西,能不叫人猜吗?伺候在皇帝左右的宫娥太监都是皇帝自小带在身边的亲近人,没什么怕他们知道的,他们的嘴都很严。而陪同监斩的大小官员,全都是参与到了周穆宣计划当中的心腹之臣。周贤敢说他此一时把从郭子衿那里誊来的名册拿出来一一对照,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然则是苦了那些执卫在刑台边缘的兵卒,以及端着法刀的刽子手师徒了。他们现在满脑子就一个想法:我会不会被杀人灭口?然则这件事,皇帝一时半会儿可是给不出这个答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砍掉周贤的脑袋。眼瞧着这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周贤心里头蛮不是滋味的。蝼蚁尚且偷生,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当真不怕死的人呢?他也怕死,然而跟死比起来,他更怕自己自此做了伥鬼。不若就这么死了,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恐怕唯一值得他欣慰的,便是这刀口足够锋利,这刽子手瞧着经验似乎足够老道,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情,可以少受折磨。这要是换一个刀筋不正的新手使一口钝刀,那这脖子说不定不是被砍断的,而是被砸断的。只是周贤现在想死也死不得,非得是等到午时三刻不可。为什么非要在午时三刻?其实如今这个日子的午时三刻都不合适,应当是秋收之后的午时三刻才是最好的时辰,这里头有不少的讲究。常言道早不言梦寐,午不讲杀戮,夜不谈鬼神。早不言梦寐:人言有灵,参天有应。无论是好梦噩梦,讲出来无非是平素所思。所谓当愿众生以迷入觉一旦豁然,执着虚妄,有弊无益。午不讲杀戮:是因为正晌午时天光大亮阳气灼灼。上天有好生之德,言杀有悖慈悲之心,故午不言杀也。夜不谈鬼神:入夜阴气渐起,白日里活动不便的神鬼妖狐能出来自如游走了。夜半三更讲鬼谈神,被那些东西听到,容易纠缠上,乃至招来祸患。正晌午时言杀都有悖慈悲心,更何况是在午时三刻这个一日当中阳气最盛的时候杀人呢?这个时辰处死犯人,就是要阳气灭杀他的怨念残魂。若不是有泼天的冤屈愁苦,这个时辰死去的人,万没有机会化身鬼怪。那为什么说秋后问斩呢?一来是为案件复合腾出时间。杀人是大事,人命关天。一件死刑的案子,要经过至少三道各级衙门的审核才能最终确定。一旦发现冤假错案,初审的官员是要革职查办的。再者就是忠于天命。秋收以后天地肃杀万物凋零,生机敛藏。这个时候杀人,不遭天恨,是为顺时应节。所以,古往今来,对于死刑犯的处置,常能听到秋后问斩这就是斩监侯。斩立决那是犯下了不容赦的大罪了,容不得顺时应节,那也要选在午时三刻开刀。有没有及特殊的情况?有。举个例子来说,宫娥才女太监一类的人,夜半三更冲撞了贵人甚至是皇帝,金口一开就是要马上弄死这个人。执刑的禁卫军把人推出宫门之外,也不会立马动手。非得是等到天色微明,晨光熹微的时候,才能动了刀子回去复命。但凡官家,没有夜里杀人的。可话又说回来,周贤宁可现在就动手,而不是非要等到午时三刻。毕竟死已经是非常吓人的一件事了,等死则更让人焦灼。一时无话,这边陪斩的官员站起来,捧着一卷文书,例数周贤诸般罪状。可周贤何罪之有呢?这判文颇为荒唐,有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荒唐感。就连那些矫揉造作的掩饰都没有了,赤裸裸地就是要昭告天下,不为了别的,只因为他是平南王的儿子,我才要弄死他。就因为是这般明目张胆,再加上周穆宣辛辛苦苦拍演了这么一出戏,更是让不知内情的人认定了,是魏康怕世子再来如同他爹当初那般的行径,非得是急忙忙弄死他不可。然而这跟周贤都没有关系了。“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这句话说起来可能有些不负责任。可周贤心里也许已经想明白了,他不是自私。如果跟周穆宣曲意逢迎呢?即便周穆宣必然不会给他实权,不过是要他名分做一个傀儡,那么他能不能做到“曲线救国”呢?那岂不是成了汪兆铭之流了吗?与虎狼为伍,帮着虎狼餐血食骨,还指望着捡起些骨头渣子,刺死虎狼吗?荒唐!滑天下之大稽!自己死得冤枉,但是并不委屈。可能在李桐光看来,周贤走到这一步,是没有选择了。可是周贤、孔诤言、方丹三人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李桐光,他们还能选择死,还能选择宁折不弯。等这官员宣读完了周贤的诸般罪状,已然是日到中天。镗!镗!镗!三声锣响,这是已到午时。周穆宣端坐交椅上,长叹一声,紧闭了双目:“周贤,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讲吗?这回我不是以皇帝的身份问你,也不是以叔父的身份问你,而是以……而是以朋友的身份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担不起你这一声朋友。”周贤摇摇头,轻笑道,“同门曰朋,同志曰友,道不同不相为谋。周穆宣,你不是我的朋友,从来都不是。我以前瞎了眼认错了人,是我的不对,可你要说是我的朋友,可就有点恶心了。”“好!好!好!”周穆宣双掌相击,起身绕过书案,上前两步来到这席棚边上,距离周贤可就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那朕来问你,你还有什么遗言吗?”周贤哈哈大笑:“我要留下一首诗。乃是大英雄于廷益所作,叫石灰吟。你听好了: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好一个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周穆宣眼角流下泪来,“朕许你站着死,不跪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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