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四年十月初五,山东益都路,益都城南约两百余里袁家乡。辰时。村内一户厢房内。在头部一阵阵的隐隐疼痛中,于志龙从睡梦中慢慢的苏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耳朵里就传来一波波嗡嗡的鸣叫声,声音就像海浪一般,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冲刷着于志龙的大脑。刚刚苏醒过来,意识还不清醒,感觉梦中许许多多的似清晰、又很朦胧的画面仍在眼前一帧桢的飞快浮现,伴着嗡嗡的耳鸣声,于志龙努力想认清自己究竟看得到是什么,偏偏这些画面与自己就像隔着流动的雾气,总是无法看清楚。于志龙慢慢的清醒过来,耳鸣声渐渐远去,渐渐的听到有人在身边走动,小声的说着话,间或传来几声清脆的金属碰击声,远处似乎还有鸟鸣。鸟鸣啾啾,声音清脆明亮,听得时间长了,烦躁不安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了许多。神智终于清醒后,于志龙闭着双眼,微微的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头部的疼痛感觉一直没有消失,最开始时,甚至头痛欲裂,每日难以睡眠,脑海中经常出现许多纷杂怪诞的场面,犹如幼时看社戏时,一场场社戏轮流出演,只是这些场面实在是模糊,更是令他无法理解,似乎自己就在其中出演一个龙套角色,不断地跟着锣鼓的节奏快慢和鼓点走位,又似一个无聊的看客,落寞的在台下观看着戏台上的一幕幕曲目,至于看到了什么,又有多少看进了眼睛,连自己都不知道。曲终人散后,竟是想不起来是人在戏中,还是戏在人中。后来,于志龙渐渐的多少明白了这些画面的意思,仿佛自己曾经生活于遥远的后世,读过书,做过工,不知怎的,这些思想和记忆竟有部分来到了当今的这具身体中,与这个世界的于志龙合二为一了,但是这些后世的思想和记忆尚很不完整,没有整体的记忆,仅仅是些简短的画面。于志龙无法向周围之人倾心诉说,这个时代的人们无法理解后世的生活和思想,倘若把这些说与他人,只怕大家还以为自己得了癔病。于志龙曾侧面问询队中的钱正,癔病如何治。钱正绰号秀才,多少懂点岐黄之术。钱正的法子却是向腹内反复灌些粪尿之类腌臜物,一想到那些腌臜物的异味,于志龙就直欲呕吐,暗下决心,把这个秘密永远的烂在肚子里。只是疼痛难忍时,于志龙实在难以入睡。白日尚可忍受,入了夜后,人马征战、行军、筹粮、哨警一天,已是人困马乏,一旦择地歇息,众人多已疲乏不堪,纷纷梦入周公,但于志龙偏偏更加苦于头痛难以入睡。无奈之下,只得主动值夜哨警,每日仅仅在白日有暇时,抓紧睡一会,补个囫囵觉。连续月余后,因休息不好,精神更加不堪,最后落得眼圈发黑,面色发白,骑马行军时,几次险些落马。众人不知究竟,还以为是于志龙爱护同伴,抢着多受些累,同一斥候队中的吴四德、马如龙和黄二等乐得清闲些,而赵石与于志龙的同乡之谊最深厚,平时对于志龙则更加多加照顾。看到于志龙神情如此不堪,钱正却道这只是于志龙头部受伤的后遗症。前几个月于志龙被骑马的义军头目用长枪横扫至头部,人当场就昏迷了,幸好当时两耳留出不少鲜血,不曾淤积在颅内,听力和视力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头部隆起一个小儿拳头大的肿包,过了十余日才逐渐消肿。后来钱正在医馆处讨来些金疮药、跌打膏之类加以混合,分数次涂抹在于志龙头部伤处,再缠绕一层层绢布,整得于志龙犹如裹头经商的大食人。钱正还采来多种茅草,捣出汁液,滤过,沸火后,让于志龙多次内服。于志龙只认得其中有不少的蒲公英、车前子、苦苦菜、茅莓根、柴胡草等,好在药汁虽苦,似乎也有些作用,连喝一个月,头部疼痛的症状缓解了许多,晚上能够平静地睡上一会了,原先的焦躁、疲乏渐渐缓解。钱正见到于志龙前后变化,不禁在人前自诩医术高明,虽不敢自比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但已是常常自比为两位医仙的后世传人,恨不能亲见祖师面,执弟子礼。众人忙于行军打仗,风餐露宿,队伍中又没有郎中,秀才钱正毕竟在少时读四书五经时,曾在书塾内看了些《伤寒杂病论》和《黄帝内经》,记得些方子,勉强给大伙儿医治罢了,背后大家仍是称他是半桶秀才。钱正家境较殷实,其父祖等多学文,一直有在科举入仕的心愿。皇庆二年,经多年争议后,元廷终于以行科举诏颁天下。每三年举行一次,其间由于伯颜擅权,执意废科,还曾停科两次。元廷大都治下合计共300个名额,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均占75名,而山东地域的汉人名额实在有限,分配到山东的名额,汉人只有7人。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功名场上的搏杀惨烈绝对是世所罕有。秀才一家数代虽多次在考场拼杀,均是无果。到了钱正一代,因家有多亩河滩良田,却被县里的达鲁花赤看中,多次谋求以低价强购,遭拒后,县里的达鲁花赤竟暗结县丞,给秀才家冠以隐匿田亩,私下散播对朝廷的不敬之言等罪名,夺了钱家的田产。钱家在申诉反被冤诬之后,又吃了县衙的板子,秀才老爹伤怒之下,很快撒手人寰。钱正虽是多年习文,身子却颇为硬朗,在乡里也有几分侠气,在爹娘先后含愤冤死后,干脆跟着赵石扯旗入了伙。“小于头醒了?今日感觉可好?”一个粗犷的口音在于志龙耳边响起。男人应是在于志龙身边照看了一阵儿,眼见于志龙眼睛微微转动,呼吸加重,知道他已经自梦中醒转。于志龙睁开双眼,侧头一看,炕边半蹲着一个大汉正在擦拭刀具,此人面红微须,年约三十,体格高大,九尺出头。“有累赵哥了!”于志龙赶紧应道,这些日子,除了秀才常常给他熬药外,就是这位赵大哥最为照顾他。于志龙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十八岁,赵大哥与秀才都是他一个乡里的乡亲。元至年间,不仅仅山东旱涝频发,其它行省也是天灾不断,官府豪绅年年追索愈迫,民众苦不堪言,社会动荡不安。大大小小的杀官造反此起彼伏,官军东奔西走,反复围剿,疲于兵力不足,朝廷最后不得不允许各地豪绅招募义军,弥补用兵不足。面对日益糜烂的局面,上位者不仅不思悔改,反倒认为汉人、南人奸诈难驯,不服王化,各项官府管理愈加严苛,税赋愈重。赵大哥本名赵石,家里只有几亩薄田,一家人主要依靠赵石给东家打工度日,好在赵石孔武有力,平日里还担着扁担,兼做小工,勉强饥一顿饱一顿。为活命还不得不与人合伙贩些私盐,后被官府追查治罪,只得落草为寇。赵石曾习得几手拳脚,为人方正却不愚鲁,在多次厮杀中虽屡次负伤,但格斗功夫也是日渐娴熟,在队伍中渐渐崭露头角,日常办事和作战敢担当,很快成为斥候队的百户。于志龙与赵石一起入伙,虽年少,但作战勇敢,斗志坚毅,现为斥候队里的总旗,两家原先在乡里就熟稔,彼此多有照拂,一同入伙后,两人关系也最为融洽。只是现在,于、赵两人的家人都先后故去,只剩下于志龙和赵石。于志龙睁开双眼,支撑着身子,从草席上坐起。赵石随手递过来一瓢水,于志龙接过来咕咚咕咚全部喝下去,觉得清爽了许多,头部也没有那么疼了。现在他们所住的是乡里一个大户的一间厢房,因人多房少,大多数人还是打地铺,厢房里的唯一的土炕现在是赵石和于志龙睡着。刚放下水瓢,于志龙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听声音有几个人正直接走向这间厢房。随后尚未完全掩住的厢房大门就被人哐当一声撞开,进来四个汉子,后面有几个人自行去了其他的房子休息。当头一个人身子欣长,三十多岁,小眼睛,招风耳。那人转头看见于志龙,见他坐着,当即嚷道:“小于头,你醒了!明日可跟哥哥我出去打粮?”话未落下,人已经找了个小木凳子,后背依靠土墙,坐了下来,顺手解下腰间佩刀,放到地上,些才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赵石到:“四德,这次打粮如何?”“嗨,今日最糟!转了四个寨子,大户都跑了,仓里空的连耗子都没有。最后在路上偏偏冯老细兄弟又被该死的官军探马射死,杨家兄弟也受了伤。”这个坐下的汉字叫吴四德,愤愤的回道。“照这么下去,早晚坐吃山空,现在孟老贼的人马逼得是越来越近了,他的哨马已经离我们不远了!这次是冯老细兄弟大意了,他们在前面探路,没想到在黄石崖处有官军藏在树林里,这些孙子射完箭还想抓老子的俘虏,幸好老子见机得早,三绕两绕,甩掉了这些龟儿子!不过老细兄弟的尸骨是没有办法带回了。”傍边一个绰号麻脸的汉字道。麻脸大名马云龙,跟着吴四德进来,找个长凳与其他几个进来的人一同坐着。四人先后卸下盔甲或弓箭,放下长枪或腰刀。四德接着道:“我们马少,脚力弱,和官军的探子没法比,他们马多,弓箭多,就是孟老贼的刀剑也不赖!他奶奶的,以前种地的时候孟老贼就骑在咱们头上,现在老贼直接招募了兵马跟我们干仗,十次倒是有五次被他们压着打。这仗打得憋屈!说起来于小哥上次的妙计真不错,打了老贼一个埋伏,可是出了兄弟们一口闷气。”“小于头,你想法多,给我们合计合计今后怎么办?”吴四德愤愤的说道。“着啊,着啊,小于头出个主意吧!”屋子里的人们纷纷望着于志龙道。最近这半年于志龙时不时的根据周围形势和现状,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议,大首领于海和众人一开始还不是重视,渐渐的在采纳了一些建议后,发现确实有效果,虽然不是每次都能言中,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但多数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前两个月的几次建议,让队伍有惊无险的跳出了官军的围剿圈,又打下了几个大寨子,补充了急需的粮草。上个月于志龙又献计杀了个回马枪,狠狠地教训了孟老贼的三子孟家山的队伍,把这支追迫最急的豪绅义军打了个晕头转向,还杀了孟家山的两个百户。虽然队伍行军是累了些,可毕竟帮助大家在这乱世中活了下来。渐渐地这支队伍的部分人们,特别是斥候队的大部分人们逐渐的把他当做了参谋,有事没事喜欢到于志龙这里聊天,谈些今后的活动方向。这些人中以赵石、秀才、吴四德、麻脸、冯老细、侯英等为主,赵石是斥候队百户,对这个小老乡的近期表现是相当满意。因为于志龙作战勇敢,有智谋,前段日子被升为斥候队的总旗,吴四德、麻脸、黄二等归其统属。知道于志龙这段时间休息不好,赵石他们对于志龙也就多加照料,希望于志龙的身体尽快回复。最让大家惊奇的是于志龙能识不少字!虽然多数字不会写。在这个时代,能读书识字的往往是上等人,他们才有时间和钱财去县学或私塾,整个社会能识文断字的概率绝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甚至不会超过千分之五。于志龙的解释是小时在大户私塾里帮过工,自己当时就在旁跟着认了些字,因有同乡的赵石和秀才作证,众人也就信了。私底下,因为于志龙能识字,闲暇时也乐于给大家讲个评书故事或念些地方县志的趣事等,搏大家哄然嘻笑,在紧张疲惫之余得以放松心情,所以大家也有称于志龙是半个先生的。秀才是正八经的读过县学,但素不喜书经,只好岐黄之术,此时与于志龙一唱一和,倒是相得益彰。于志龙不好解释这个本事是后世的模糊印象,可惜现在都是繁体文字,无标点符号,还是竖排样式,经常遇到生僻字,即便是自己也要琢磨一会儿才能勉强明白大体意思,特别生僻的字只好请教秀才了。好在蒙古入主中原后,逐渐汉化,很多文章、记录用的是半文言,没有给阅读造成太大的困难。因为有了于志龙和钱正能识字,在队伍打下一些治所后,对缴获的文书,各地通告,元廷邸报,各类账簿等的查看任务,大头领于海就多安排于志龙、钱正梳理,以便了解元廷军政动向。于志龙彻底坐起来,掀开身上盖的已经是补的破破烂烂的被子,团成一团,仔细放在了身后,再穿上炕边的布鞋,抹平了衣裤的边角,向周围看了一圈众人,很明显,大家的精神都不高,只有赵石不愠不恼,坐在土炕一角,用手摩挲着下颚,不知在想些什么。于志龙想了想,问道:“今日孟贼的探马一共发现了几波?他们的前锋队现在在哪里?”孟贼是指益都路的大豪孟庆,家有四子,为了剿灭这支起义军,在官军作战不力的情况下,响应元廷的所谓大义,自组义军,与起义军作战已有年余,现在正亲率大军在追剿于志龙他们,双方已经多次交战。“我来说吧,孟老贼的探马我们今天共发现了三队,每队有四五人,树林里偷袭我们的那队人人数较多,有七人,个个带着弓箭,应该是老贼的探马主队。”一边坐着的黄脸汉字,名叫侯英的说道,“这次因为突然碰到对方,折了老细兄弟,所以没有探出太远。不过我们到了清水河,见到孟家勋的旗号就驻在河北的郭家村,大约六百人,马队大约一百人,应该是昨天到的。益都府昭信校尉的人马已经到了东北面的五井集,离我们大约百里,西边的的乌达苏麻已经过了鲁山,估计明日能到龙头岩,南边的叶志成虽然没有出城前进,但是刘家哥哥探到这两天城里的人马又多了两队汉军,看旗号分别是千户典信和千户顾振华的人马。送进城的粮草车辆每日都有百辆车以上。”于志龙扭头道:“石哥,我们的粮食还有多少?”赵石道:“算上高粱、豆料,大约两百多石。”于志龙默想了这几天的形势变化,还没有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从房外跑进来一个小首领,高声喊道:“大家去祠堂大厅集合,大哥集合各位大小头领议事!”,然后接着又去喊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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