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康小妮就闯了来。 康小妮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头发蓬乱,满脸是血。一进门,就搂着我的脖子,放声大哭。 “你这是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 康小妮哭够了,用袖子抹了抹脸说:“为了辛杰的病,我打了两份工,没日没夜的,全是为了把手术费凑齐,可他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他要是再这样,我真不想管他了。” “他是病人,多体谅他一点吧,谁让你是她姐姐。” 康小妮愣了一会儿,突然扑进我的怀里,哽咽着说:“颜澍,我害怕,我害怕极了。” 我不知道她害怕什么,是害怕辛杰的手术,还是怕辛杰的恶劣情绪。 我拍了拍她的背,劝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手术费差一点没关系,我会帮你补齐。” 康小妮抬起头看着我,她脸上伤得不轻,额头上有一块鸡蛋大的血肿,面颊上还有擦伤。她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古怪,装束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她没有穿那件大红的羽绒服,换了一件紧身的黑色皮衣,下边是一条短短的皮裙,一双高筒皮靴的后跟足有十公分。我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不像个学生,倒有几分风尘气。 康小妮洗完脸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我头痛得厉害,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康小妮就坐在我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前。 “我的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过问?”她说。 “怎么没问?我一直在帮你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我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却一直都在骗你。” “嗯?” “我不是美院的大学生,辛杰也不是我的表弟。” “那他是……你的男朋友?” 康小妮点点头。我心底的不快油然而生,这一刻,我不能不嘲笑自己的低能,一个自以为历尽沧桑的二十八岁的老男人,竟然被一个小丫头骗得晕晕乎乎。 “你生气了?” “没那么严重。爱情这东西我早就看透了,不过是你骗我,我骗你,或者自己骗自己。” “不是这样。” “打住,千万别对我说,其实你还是爱我的。” 康小妮哭了。 “你既然骗我,就该骗到底,为什么自己跑来揭穿自己?” 康小妮用手擦着眼泪,还是说了被我封杀的那句话:“因为我真的爱你!” 我没心情听康小妮的真情告白,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拿又一个谎话代替前边的谎话。其实,我大可不必生气,既然开始得像个游戏,又何必苛求彼此都是对方的惟一? 可康小妮说:“哪怕你从今往后不再理我,哪怕你因此不肯再给辛杰帮忙,我都得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不想继续骗你,也不想继续骗自己了。” 我闭上了眼睛,耐着性子听康小妮说她的身世,只是因为不想做得太绝情才没有打断她,但听到后来,我的心软了。 “我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但愿她的女儿别像她那么命苦,可我现在明白了,她已经把苦难遗传给了我。”康小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低沉,没有了平时的孩子气。 康小妮先讲起她的母亲。 康小妮的母亲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据说是康小妮的外祖父在孩子出生前就定下的,如果是男孩儿就叫邵锦贤,如果是女的,就叫邵忆岚。 康小妮的外祖父邵修深出身于江南的望族,年轻时是个热血青年。他毕业于黄埔军校,是国民党某军的副总参谋长,渡江战役国民党军兵败之后,他随军撤退去了台湾。从那之后,康小妮的外祖母就再也没见过丈夫。 邵忆岚天性活泼聪慧、争强好胜,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还在全国中学生运动会上连获两届少年组八百米中长跑冠军。然而命运却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毁掉了她所有的花季美梦。 国家田径队选拔入围,却因政治审查不合格,被淘汰。 考高中分数名列全市第三名,却三个志愿都没录取,被分配到全市最差的红旗中学。 刚上了高中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邵忆岚的母亲被剃光了头发,挂上反革命贼婆的大牌子,游街批斗,“坐飞机”罚跪挨打。 一天夜里,邵忆岚的母亲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回到家里,望着被红卫兵查抄一空的家,搂着女儿低泣,痛苦欲绝,却不敢哭出一点声音。邵忆岚挣脱母亲的手臂,怒不可遏地斥责母亲:“哭什么哭?罪有应得!谁让你嫁了这么个人?为什么要生下我?凭什么人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就天生要当狗崽子,黑五类!” 忆岚的母亲泪眼迷茫,拉住忆岚的手说:“孩子,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可是你不要恨你爸,记住我的话,他不是坏人,他真的不是坏人!” 忆岚一声冷笑:“他把我们害到这个地步,你还说他是好人?我恨死他了,他现在要是在我面前,我马上叫他死,我跟他一块儿死!” 母亲的眼神从悲痛一点点变成绝望。不再哭,也不再说话。 忆岚甩开母亲的手,奔出门外。身后又传来母亲低低的近乎凄厉的哭声。那天夜里,母亲在筒子河投河自尽。 三个月后,邵忆岚和全校一百多名学生一起,赴陕西延长县插队。火车站台上红旗招展,大喇叭里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火车下挤满了即将出发的和前来送行的人,惟独邵忆岚独自躲进车厢,两眼空空地望着车外。别人胸前有鲜花,她没有。别人有送行的家人和朋友,她没有。别人有祝福和希望,她没有。 八年当中,和邵忆岚同一个公社插队的知青陆续都走了。有的上了工农兵大学,有的分配到汉中的军工厂,有的返城去接父母的班,有的当了公社的赤脚医生,有的成了当地的小学教员。 当最后的一个同学离开村子之后,邵忆岚独自爬上村后的小山坡,手里攥着一根背包带,冲着一棵老核桃树,呆呆地坐了一整天,直到天边最后一抹红云隐去之后,她才缓缓地站起身,把手里的背包带远远地扔进山沟子,然后可着嗓子吼着“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哪”,满面红光地回到知青点。宽大而破旧的窑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形影相吊。 一个星期之后,邵忆岚嫁给了村里一个最穷的老光棍三旦旦。 新婚的头两年里,邵忆岚成了三旦旦的心肝肝。日子虽然过得清苦,那口破窑洞里却时常有笑声。 但后来的情况有了变化,三旦旦变得愁眉不展,村里人也都在悄悄议论:“连个蛋蛋都不下,算什么女人?” 邵忆岚嫁给三旦旦的第四个年头,村里来了个摄制组,在这一带拍一部有关陕西皮影戏的电影,摄制组的一部分人就住在三旦旦家的窑洞里。 不久,人们发现,蓬头垢面的邵忆岚突然水灵了起来,压在箱子底里十多年的绿毛衣,又穿在身上,头发也梳得溜光,还学西北婆姨的样子,把头发在鬓边留了长长的一缕。她这么一打扮,连三旦旦的眼神都直了,和自己的婆姨一个炕上滚了三四年,竟然没发现她原来还是个俊女子。 剧组离开村子的那天,大摆宴席,请全村二十多户乡亲喝酒吃肉,一直热闹到太阳落山,剧组才装车开拔。 酒足饭饱的村民们回到自家的窑洞,正要搂着婆姨美美地睡觉,就听三旦旦满街满村的又哭又喊:“忆岚,婆姨!回家吧!” 邵忆岚和老康私奔来到成都。 那时四十出头的老康刚刚离了婚,突然又从陕西拐回个北京知青,一时成了电影厂里摆龙门阵的头条新闻。 跑了一个老的,又偷来一个年轻的,而且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女人味十足!大家都说老康走了桃花运。也有人替老康担心,说人家是有老公的女人,你就不怕犯重婚罪,就不怕人家追过来跟你玩命?老康胸有成竹地说,那地方的人连县城都没进过,没人知道成都在哪儿。再说,她倒是有老公,可没领过结婚证,不算数。 邵忆岚就这么嫁给了老康,又进电影厂做了一名洗印车间的工人,两年后,她生下了女儿康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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