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旗人宗室,加上朝廷清流。三方面支撑着的。咱们立身地根本,就是在这当中保持着平衡。但是现在督抚重臣们权势侵强。还有北洋这样的庞然大物存在。我们再丢失了这清流舆论,老爷子觉着咱们还能制约北洋么?什么时候儿都不能忘记这个大局!”
奕俽只是摸着自己胡子。翁同禾偷眼看着这位出名地王府四格格,秀宁修长的眉毛动也没动一下。只是淡淡地又开始分茶。双胞胎小姐妹也错落有致的重布茶具。仿佛刚才月旦朝局的那些话儿,不是从这个秀气温雅的女子口中说出的。
妇人干政,母鸡司晨,非国朝之福啊…………
可是皇上头上还放着一个太后老佛爷,这事儿也只是能腹诽而已。
翁同禾正正神色,苦笑道:“难道就不管徐一凡这事儿了么?皇上。世中堂他们可都悬心着呢。”
秀宁微笑:“翁老爷子,这次事情牵掣着朝廷,牵掣着北洋,水师也卷进其中。您不觉着,这是分化北洋的最好时候儿么?我很佩服徐一凡这个人,还只是一个空手道台。居然就能使唤得动北洋水师的两条兵船。这人可以大用!只要扶植起来,在京畿之地,完全可以练出一支禁卫军出来。分了北洋过重地兵权,真正成为鼎足泰山之势。而且现在被李鸿章一手把持的北洋水师,也未必不能钉下钉子…………”
两个老头子都听得入神,只是摸着自己胡子。连茶都忘记了喝。只是让茶香在那里幽幽飘荡。
大清到了这个时候儿,防内甚于防外。这些话儿,在这些当权的人物当中,极是听得进去的。甚至都一时忘记了徐一凡惹出的那个大麻烦。
徐一凡的电报先到总理衙门,已经让人觉着目瞪口呆,以为这个二百五在说疯话。当值地军机甚至不敢将这个电报稿子呈上去。直到荷兰公使再来交涉的时候儿,大家才觉着天塌下来了。大清洋鬼子的炮弹没少挨,圆明园都给烧了。可从来没有在洋鬼子地界儿这样开炮过!这事儿如何处理来着?谭嗣同地大清时报也转眼即到。每个军机都偷偷儿买了一份看着。对谭嗣同主张的强硬对待,炮船交涉。心里虽然觉着痛快,可谁也没胆子说出来。一时间就晾在那儿。翁同禾这次过来,是因为军机上下实在都没法子了,想从恭王爷这个宗室老洋务口中讨教一点儿主意出来。没想到这件事情,在秀格格口中,又翻出另外一层意思出来!
奕俽对着翁同禾点头微笑,老翁只是苦笑。
“秀格格说得极是有道理,考虑的又是我国朝长治久安的事儿。真真是振聋发聩。分北洋的权利,那还是后面的事儿,眼前这个烂摊子,咱们到底怎么料理?不怕秀格格笑话儿,我们当真是没有法子了,这个责任,没人担待得起…………”
大清现在的官僚体系,已经是完全的鸵鸟心态。这些按照传统士大夫规程培养出来的官僚,已经完全不能应付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所有的心思,都是希望麻烦不要出在自己头上。现在翁同禾拉下老脸,说没有办法应对,还真不是假话儿。
秀宁轻轻一笑,温雅当中,竟然有一丝慧黠。
“诸公应对不了,为什么就干脆不应对。委徐一凡一个钦差交涉大臣的头衔,让他驻节泗水,就让他一力办理交涉的事宜?”
翁同禾嘴一下张得老大,只是喃喃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秀宁拈起茶盏,只是微笑,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只有嘴角有一点浅浅的酒窝。
“怎么不能?完全可以比照当年新疆伊犁交涉的例子,办失败了,各国环逼了。就杀他的头了事儿,再换一个钦差大臣去收拾全局。他死了,各国的怨气也就消了。咱们也有一个旋回的余地儿。万一他居然办成了,事情因他而起,又因他而了,诸公还有什么责任?不管是老佛爷,还是皇上,也怪不着诸公头上吧?”
翁同禾猛的一拍巴掌,差点就一声儿好字出口!这责任,的确是一下儿就推得干干净净。至少至少,可以让这些中枢诸公,可以推迟再面对这件大事儿一些时候儿,清流那里也交代得过去。的确是当下最好不过的处理办法!
他当下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拱手就想告辞:“秀格格,老夫五体投地矣!这事儿下官马上回去和中枢诸公商议。至于老佛爷那里,秀格格最好还是能将您的意思和老佛爷禀报一下儿……”
秀宁收敛了笑容,那小小的酒窝一闪即收。
“我鞋尖弓小的一个女子,只吃白饭,不操闲心。翁大人这话儿过了吧……”
翁同禾自失的一笑儿:“老夫失言,失言!六王爷,秀格格,告辞!”
自然有王府护卫,送这位老爷子离开。奕俽不过欠欠身就当送行了。等他坐回来的时候儿,就拿眼看着自己的这个族孙女儿。
“阿秀啊,你这不是帮了徐一凡一把么?要是他能挣扎着回来,当真要给你拜门,送门生帖子来着…………收这么一个二百五学生,不怕他把你这对心爱的侍女拐走?”
秀宁看看自己这对千挑万选出来的侍女,两个小丫头俏脸生霞,偷偷的别过头去。神态都是一模一样。这种天生的娇媚,让奕俽这种已经算是枯井的老爷子都赶紧咳嗽一声儿掩饰一下。
秀宁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奕俽身后,轻轻的给老爷子捏着肩膀,眼睛亮闪闪的:“六爷爷,我是真的指望这位徐道台能把这个交涉办下来…………这次泗水的事儿,真是让我出乎意料。这人物有担待,有胆识,还有一股疯劲儿。说不定能扶危定难的,就是这等人物啊……”
“扶危定难?”奕俽只是在心里苦笑。人老了,这么些年的风雨过来,老爷子已经是什么都已经见过。
“只怕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啊……”
老爷子的心声,谁也没有听见。
第三十五章 决定
南洋爪哇,泗水港。
在泗水商务领事馆的二层小楼的欧式阳台上面儿。徐一凡扶着栏杆做出一副凭栏远眺,状怀激烈的模样儿。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裹得像个印度阿三。好像受了多重的伤似的。其实头上那条伤口,拢共也没有半寸长。
在阳台上面儿,还放着凉椅茶几,两盏牛奶冰沙冒着香气。在他面前远处,一排排,一群群的荷兰王国东爪哇省的轻步兵,西爪哇省的掷弹步兵,武装警察,武装水兵站着坐着,密密麻麻的将这儿围得死死的。而身上还有伤痕的学兵们空着手 ̄ ̄武器早就按照徐一凡的命令集中上缴给了荷兰殖民当局。站在领事馆房门外面,一个个标枪一样笔直,毫不示弱的对着这些儿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洋兵。钦差节旗,就操在张旭州手中。楚万里懒,李云纵伤势相当不轻,这光荣持旗任务就交给张旭州这北方大汉了。
泗水城内外,一片劫后的残破景象儿。放眼过去,到处都是烧穿了顶的屋子。臂缠白布的华人善堂的工友,赶着大车,在洋人的监视下,一具具的收拾着大乱之后留下的尸体,到处洒着石灰和苏打水。原来喧嚣热闹的城市,已经一片萧条安静。只有穿着制服的军人警察们来来去去。至于原来总是在街头无所事事涌动的那些瘦猴儿土著,现在早就没了踪影。整个泗水,只有郑和清真寺地宝顶光辉夺目依旧。
炮轰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象梦一样儿。
下一步,却又该何去何从?
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徐一凡从来不曾后悔,再来这么一次的话,他估计同样会说动致远再来上几炮,还是带着学兵去救人。反正炮轰泗水之后,他已经成了洋鬼子 ̄ ̄至少泗水当地洋鬼子口中的屠夫。估计等着荷兰公使在北京那边儿交涉一有结果,剥夺了他外交身份之后,就该毫不客气的将他掐监下狱了。好好儿的让他吃足苦头。再驱逐出境,等着回国再锁拿一遍。成了封着黄封的钦犯,或者砍头。或者发配到新疆军前。
那样可真的就没什么玩儿地了。致远来远虽然还在泗水外海游曳,但是再不会为了他的事儿再来炮震泗水,将他徐大人救出来。邓世昌自个儿还前途远在未定之天呢。更别说荷兰在亚洲,在印度洋各处只要能调动地军舰,都飞也似的朝这儿赶来呢。
能够自救地手段,他已经尽可能的都做过了。紧急发回国内的电报,他已经将利害得失。细细的向国内诸公分析过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情了,而是大清国和荷兰国的体面之争,除了他私运枪械上岸这点之外,他的行为,处处都扣着国际公法护侨这一条儿。大清这个时候儿,还不是甲午和八国联军进京之后。什么体面都不要了地倒霉模样。在伊犁,在朝鲜,在胶州。在广西,还是处处的和洋鬼子尽量在争。挟着中法战事陆上打垮了一个法国内阁的虚火,还维持着远东大帝国的体面儿。对荷兰这个欧洲小国,让步让到桑全辱国的地步,那可能性还不大。
他还记得自己发给总理衙门电报表的那个忠心:“……臣是朝廷之臣,出使爪哇,虽仅为宣慰钦差委员,然处处不忘我天朝上国之体面。洋人环逼日甚,非有自强惊人之举。不足以震慑四夷。今朝鲜屏藩风雨飘摇,环海西疆处处有警,即东北龙兴之地,俄人垂涎侵吞之举,仍暗流涌动。中法镇南关一役,稍杀洋人野心垂十年之久。泗水炮击,事事合于万国公法,臣为我大清计,决然开炮护侨,以敲荷兰欧洲弹丸小国之山,震列强侵我大清之虎。若交涉得力,当为我大清又保十年平安!若此处退步,海外十万侨民尸骨山积,而我卷旗卸甲而退。臣死不足惜,然则国朝将来,不可问矣!则我皇上励精图治之心,老佛爷万寿悠游荣养之局,则安可盛言?我自强练兵三十年,数千万国孥打造之北洋水师,都成画饼矣…………”
他手把手儿地将厉害得失都给那些军机大佬分析清楚了这件事情其中的厉害得失,那些家伙再笨,也该明白当中的轻重缓急吧?再说了,要有明眼人,已经能看出他徐一凡地能力,还有居然能使唤得动北洋水师的兵船,干出这么一桩泼天的大事儿出来。
自己能混到这个一个练兵道台,钦差宣慰委员,还不是当初指望能分化北洋势力的?现在已经有了苗头,还不打蛇随棍子上去?
除了这些,他还去电谭嗣同,好好儿的发回朝野清流的舆论。什么时代,国家里面儿都少不了愤青,末世或者变革时期尤甚。在清末这个时候儿,清流的力量大得出奇。这帮愤青操持出了一场中法战事,操持出了将来的戊戌维新变法。朝野清流只要同声一呼,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让慈禧都要顾忌的力量!
他的确已经殚精竭虑,用了手上所有的资源,争取情势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但是到底如何,说实在的。徐大老爷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儿。可是在每天夜里,哪怕洋兵警戒再严,在领事馆远处,到处燃起的星星点点的香火。让徐一凡内心平安得很。
那些都是华人们焚香为徐一凡祈福的。
可惜他已经被完全的监视软禁,不能履行他宣慰的职责。也不知道泗水那些大宗族,现在心思如何?想到深处,徐一凡脑海当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一个念头 ̄ ̄那个受伤地李家美貌到了极处的混血小妞。现在伤势好了没有?
正在东想西想的时候儿,背后突然传来轻轻的响动声音。徐一凡回头一看,却是杜鹃捧着一盏茶走了出来,小丫头这些日子看来也没有睡好儿。居然有些眼袋了。看着徐一凡,想掩饰神色当中为他大老爷的担心都掩饰不住。
“爷,喝茶吧……您别亏了身子骨儿……老在这里站着……”
徐一凡笑笑接过茶来:“老爷这是在给洋人晾伤口呢,要是这里有洋人记者最好,记下老爷我这个印度阿三模样,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我这个上国钦差的……”
其实他不光是秀给洋人看,更多的还是给华人在看着。瞧瞧。我徐大老爷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做了好事不收好处,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杜鹃歪着头看看徐一凡头上那个大菠萝的模样儿。想笑没敢笑。低着头捏自己地衣角,半晌才轻声道:“爷。虽然我不懂事儿,可是开炮这么一桩大事情。当时炮子打过来,跟地震似的……爷这次真地没事儿吧?这么多洋兵围着……”
徐一凡板着脸:“怎么没事儿?在爪哇,洋人等着将我掐监下狱,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回国就是至少流放八千里,挂着钦犯的黄封……”
他话儿还没说完,杜鹃就眉毛一立。马贼堆里长大地野丫头本性表露无遗:“他们敢!不管是谁,只要敢挨一挨爷的身子,我打得他们吃饭都不香甜!”说着衣襟一撩,她那把花旗国的六轮小手炮居然还插在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