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匿名信带给叶杉很大打击的同时,却也提供了进一步的信息,从客观上来说,它大大地缩小了叶杉要调查的范围。这对叶杉来说也算是坏事中的一点好事了。
经过初步调查,叶杉得知养父最近买下了市区与郊区邻界的一块地,那块地虽然目前没有像市中心那样被彻底开发,但是环境优美,从长远规划来说,确实是个有升值空间的好地方。那块地几乎没有高楼,都是低矮古旧的平房,住户人数还不少,大都是念旧的本地老人。但是,前一阵子政府突然放话说要对该片区域进行规划,要拆掉那些平房。老百姓都在骂政府,但很少有人去追究接手这快地的开发商到底是谁。叶杉却注意到,政府通知当地居民搬迁的日期,只比养父的公司买下那块地的日期晚一周而已。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叶杉心里一直期望那匿名信说的都是假话,但眼前的事实让他不得不对养父和副市长有不当来往一事产生怀疑。
叶杉乘车辗转了好几个站,来到了那片开发区。这里与市区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景象大不相同。大马路坑坑洼洼的,走进小巷里,路上尘土飞扬,暗红的土地以最原始的形态囧|露着。脚边偶尔还有一两只鸡鸭跑过。一片片低矮的平房毫无章法地立着,不过,这样不经规划的自然建筑比市里整整齐齐排列的公寓更有人情味。可惜有很多住户已经在政府的催促下搬走,只剩少部分“钉子户”坚守阵地。
一栋白灰色的房子门前拉起了大幅白底黑字的标语,很是醒目。叶杉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只见标语上写着:“政府强迫老军属搬迁无法无天”。
看来这家怨气很大,是个很好的采访对像呢。叶杉心里这么想着,赶快端起相机拍了照,再走上前去,拍了拍外面的铁门,叫道:“有人在吗?”
“妈的,又是来催我们搬的!”屋内有个苍老的声音怒骂道,“滚!你们就算再来十次二十次也休想我们搬走!”
“啊,您误会了,”叶杉急忙解释,“我不是来催您搬走的,我是A市日报的记者,想来采访您,了解一下这次政府强行拆迁的情况……”
屋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怀疑地问:“你真的是日报记者?”
“我真的是,不信你可以看我的工作证……”叶杉耐心地说。
“咔啦”一声,铁门被打开了。一位虽年迈、腰背却挺得很直的老头,正用剑一般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叶杉。
叶杉掏出记者证给老人家看,老人家眯起眼睛,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才放缓了口气:“也好,你既然是记者,可要为老百姓说话啊!进来吧,想问什么?”
叶杉诚惶诚恐地随老人进了屋,在一把旧藤椅上坐了下来。老人招呼老伴给客人倒水。老妇人身材矮小,与不怒自威的老头不同,慈眉善目的,说话也很客气。
叶杉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门前的标语问起。一番交谈下来,得知老头是陕北人士,早年在解放战争时参过军,还立过三等功,解放后辗转来到南方,在A市落了脚。
“哼,老军人老军属的,也就是叫起来好听吧,刚解放那阵还好,大家都把你当英雄看,时间一长,就没人理了。现在的人呐,个个都想着怎么挣钱,谁还管你那个……政府说是给我们照顾,现在我们俩每个月加起来也就得几百块钱,这点钱在这种大城市只能勉强保证温饱,我们这房子住了好几十年了,结果现在他们说拆就要拆,哪有这个道理了!”老头越说越激动,满脸怒气。
“冒昧问一下,您二老有孩子吗?”叶杉小心翼翼地问。
“有个儿子,得了癌,大前年没了。”老人面容平静,声音却有些沙哑。
叶杉心里一颤。这对老夫妇的处境已经够悲惨了,政府又逼他们搬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搬迁的话政府应该每户都给一些补贴的,您是觉得补贴费不够吗?”
“年轻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这房价嗖嗖地涨着呐,我们俩这些年的积蓄给儿子看病时都用得差不多了,现在靠那点抚恤金勉强过个日子,按照政府给的那个标准,房子面积在七十平米以下的,最多给两千块,两千块,现在市区里一套房子至少四千块一平米啊,它给的这点钱,买个厕所都不够!还能住上房子?笑话!”
“补贴这么少?!”叶杉瞠目结舌。
“哼哼,政府的公告就是这么写的。”老头冷哼一声。
“唉,这片地一直都挺荒,离市里又远,不知道政府为什么突然要搞规划,还逼我们在这个月底前搬走……而且,补贴给得那么少,像我们这种老头子老太婆,自己哪有那么多钱去买新房啊……”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妇人也开了口,语气里尽是委屈。
“那……二位知不知道是哪个开发商要接手这块地?”
“听人说了,就是那个太宇集团嘛,董事长是叶宏德,房地产大亨啊……嘿,不知道他们塞给政府多少钱,政府才同意把地卖给他们……这地方几十年来都没人管,现在突然说要搞规划,肯定有猫腻!”老头气哼哼地说。
真的是养父啊。叶杉在心里叹息道。
做好了记录,叶杉好言安慰了二老几句,就告辞了。这两位老人无疑是可怜的,他们年轻时为国家做过的贡献、建过的功勋已被今人遗忘,晚年又经历丧子之痛,眼下就连唯一的住所都要被拆掉……可是叶杉只是一个小记者,一个在社会阶层里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他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更没有能力与政府对抗。
自己唯一能帮他们做的,就是把真相公诸于众,让舆论谴责政府,使政府给予那些人们足够的补偿吧。可是,幕后黑手之一,是他的养父,是他一直以来称其为父亲的人。即使那人没有给过他亲情的温暖,但那人把他养活到今天,他实在狠不下心来与之为敌。公义与私情,一定要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了。
这些事情暂时还是不要跟辉叔他们说吧。要凭自己的力量去揭开事实的真相。可是……能不能在不威胁到养父的情况下写出报道呢?啊呀,这想法本身就违背了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叶杉站在暗红的土地上,苦恼地挠了挠头。
春末夏初,流感盛行。学校是人流密集之地,病毒的传播相当迅猛。就连身体一向强壮的叶霖也不幸中招,发烧病倒了。
早上,叶杉发现叶霖迟迟没起床,便推开他房间的门,进去叫他:“叶霖,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
被子里传来一声闷哼,叶霖还是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叶杉只好走到床前,掀开被子轻轻推了推他:“快起来,真要迟到了!”
叶霖发出轻微的哼声。叶杉感到手头传来不寻常的热度,忙用手背去触摸叶霖的额头。
叶杉刚洗过碗,冰凉的手让叶霖颤抖了一下。
“啊呀……你发烧了!”叶杉惊叫,连忙跑去客厅东翻西找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找出了体温计,奔回房中,拉开叶霖的胳膊,将体温计塞在他腋下,又给他掖上被子。
“我难受……”叶霖的声音都变了。
“唉,发烧了能不难受么……怎么搞的,你别是也被传染上流感了吧?”叶杉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了杯热水。
过了五分钟,叶杉抽出体温计,仔细一看,水银柱已过了38℃的刻度线。
“天,烧得这么厉害……你能坐起来吧?先把热水喝了,我去给你弄点稀饭,吃完了我们去医院!”叶杉叮咛完,就心急火燎地冲向厨房。
等他煮好稀饭回房一看,叶霖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眼皮半闭,像是失去意识般地靠在床头。
叶杉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坚持一下,起床吃完饭,我再带你去医院哦……”
“我不去医院……”叶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却还是想推开叶杉。
“你都烧成这样了,不去医院怎么行!烧坏了怎么办!”叶杉将手绕到叶霖背后,想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都说男人比女人勇敢,其实在生病时,怕去医院的男人比女人要多。叶霖就是讳疾忌医的男xing族群中的一员,就算他烧得脑子都快停止运转了,听到“去医院”这三个字后还是会奋力抵抗。
“我不去医院!!”
见他一直抵抗,叶杉急了:“不去医院怎么行!再拖下去病会越来越厉害的!”
“我不去!”叶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很滑稽。
“犟什么!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你还怕打针?”
“我、我哪会怕打针!”叶霖病中仍然嘴硬。
“那你为什么不肯去医院?”
“……就是不想去啦!”
“你这个死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叶杉被耍小孩子脾气的叶霖惹毛了,不由分说,就把叶霖往床下拖。
“我……我不去……”叶霖双腿还拖在地上,磨蹭得木地板吱吱作响。
“闭嘴!”叶杉大喝一声,成功地止住了叶霖的挣扎。“叫你去你就乖乖跟我去!不然烧傻了你自己负责!”
经过好一番折腾,叶霖才吃完早饭。叶杉给报社打电话请了假,拉着叶霖走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人很多,大都是流感受害者。挂了号,叶杉扶叶霖在候诊厅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不舒服就靠在我身上吧。”叶杉轻轻对他说。可能是真的很不舒服,叶霖也倒听话,马上把头倚在叶杉肩上。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们。那大夫之前连看了十好几个病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心里已经不耐烦了,见到叶霖后问了问症状,马上就下了结论,叫他打点滴。叶杉不放心,向大夫问这问那,好像生病的不是叶霖,而是他自己。
打针时,叶霖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护士手上的针头。这小子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来也会怕打针啊,叶杉在心里偷笑。也只有这时候,这孩子还挺可爱的。
输液区也挤满了人。叶杉举着药瓶,在护士的带领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连着的位置,扶叶霖坐了下来。
天气一点也不冷,叶杉还是把带来的外套给叶霖盖上,轻声问他:“睡一会儿吧?”
“我冷……又难受……”叶霖皱着眉头,虚弱地说。
“唉,发烧了嘛,肯定难受的……”听他说冷,叶杉只好把叶杉搂进自己怀里,“呐,靠着我,睡一下吧。这瓶药这么多,估计得挂上几个小时。”
叶霖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叶杉感到十分无聊。出门时走得急,没想到要带本书过来打发时间。看看怀中的叶霖,他闭着眼,眉峰微蹙,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烧迷糊了。
周围人声嘈杂,咳嗽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尽是令人不快的消毒水的气味。叶杉呆呆地望着药瓶下软管内滴哒下落的药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的全是养父买地的事。前一天上班时已经被辉叔追问此事的调查有没有进展,自己只能含糊应付过去。虽然报社现在没人知道第二封匿名信的内容,但是那个在暗处观察一切的告密人,他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别的报纸呢?纸包不住火,就算自己不写,别人也早晚会报导出来。可是那样自己至少没有正面与养父为敌,他不会恨自己。不过,一想到那对晚景凄凉的老夫妻,他又遭受到来自良心的激烈扣问。除了老夫妻,几天前机缘巧合,他又得悉另一户拆迁受害者的事情。
那天叶霖难得带了一个朋友回家来,还心情很好地跟自己介绍说他叫“炸鸡”。两人窝在叶霖的房里玩电脑游戏,叶杉切好一盘水果准备端进房给他们吃时,无意中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你最近对人都爱理不理的,心情不好么?”叶杉问炸鸡。
“我爸的工作快不保了,到时候我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我心情好得起来么!”炸鸡没好气地回答。
“不会吧——你爸不是公务员么,铁饭碗啊,怎么会工作不保?”
“唉,这事说起来就烦……我爷爷不是住沙屋村那里嘛,老人家就是喜欢住平房,我们叫他回来跟我们一起住,他死都不肯,非要一个人守着那破平房,说是祖上留下来的……最近政府说要重新规划那里嘛,就要把那边的平房都拆了。我爷爷说什么都不肯搬,结果前几天政府有人打电话给我爸,要他劝我爷爷尽快搬走,否则就让单位炒掉他……”
“靠,这是□囧的威胁啊!”
“老人家脾气又倔,怎么都劝不动,我爸现在正两头为难呢……”
“你们就准备忍气吞声了?不能由着政府那帮人强来啊!”
“唉,我们一介小老百姓,能斗得过人家人民政府么!”
“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还能怎么办,把我爷爷劝回来呗……”
听到这些话,叶杉的心情无比复杂。这个社会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这个国家本该朝着光明的道路进发,但眼下,它似乎正开始扭曲。自己在这大环境下仅如沧海一粟,又有何德何能,能够推倒一切的不公?
叶霖眼尖,发现了站在门口出神的男人。
“喂,你要么就进来要么就出去,站在门口发什么愣呢!”
发觉到叶霖正冲自己叫唤,叶杉才回过神来,赔笑道:“啊,我把水果切好了,你们吃吧。”
“啊,你是记者嘛!”叶霖一拍大腿,兴奋地转头对朋友说:“炸鸡,把政府派人威胁你爸的事情讲给他听吧,让他写篇报道,把政府那些脏事抖出来!”
“咦?你舅舅是记者啊,之前都没听你说过呢……可是这样……可以吗?”炸鸡有点不安地看了叶杉一眼。
叶杉微微一愣。看到这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他们正把自己看成救世主,可是自己心里,却还在为私情而犹豫着,这样的自己真是龌龊呀……叶杉不由得想起当初那起校长非礼女生的案子,叶霖那时候还因为报社没有秉公报道此事而很生他的气,和他僵了很长一短时间。如果这次自己再包庇犯事者,叶霖恐怕会从此一辈子都鄙视他了吧?过了一年了这孩子才好不容易接受自己,一想到会被叶霖嫌恶,叶杉心里就一阵恐惧。
目光再次对上叶霖充满信任和期许的眼神,叶杉的手心微微渗出一丝汗水。这叫他到底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