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还是走了。
也不算是走得无声无息,却也近于沉寂。本来像他这样的人,纵然不大张旗鼓,总也不至于孤身上路。现在车没有一辆,鞋只有一双,小厮留在家中,遗下留书一封的事,可真是闻所未闻。
他大概走得仓卒,却也不带一点慌张。东西整整齐齐的收拾好,沉香囊、玉如意、小皮弓、击角球……他平常爱玩的玩意都在,房中独独是缺了一些破烂,以及衣箱里少了几件衣衫而已,其他一切倒是如常。
陈老爷看了留书,也没说话,折迭起来仍旧搁在桌上。陈夫人难得流下几滴眼泪,默默摸着桌上的玉纸镇,却也无话。这天夫妇俩安安静静的,既没有叫喊,亦未有唤人。可他们府里平白不见了个大活人,又岂是容易掩盖的事?不出数天,消息走漏,便是仙酌楼这种烟花之地,亦人人拿来当嘴上的谈资。
陈公子是为何走?又是怎样走?人人都说得天花乱坠,真正知悉个中始末的脚色却低着头默默在人群中穿插。只见一个小不点大踏着步,绕着圈儿,爬了上楼。瞧他不怎熟路,举手投足之间神色亦见慌张,便知来者纵是客人,也不过是个煮熟了也没肉吃的寒酸生客而已。
于是楼里的姑娘也不打量他了,递茶送水的小工也不正眼相视了。倒是那个小点儿左看看,右看看,到看到一个熟人时,不觉便轻步快跑起来。
那熟人见了他也惊喜,转声一笑,便喊道:「湘湘?你也怎么来了?」
「来……来看你啊,宝云。」湘湘似是剎时才想到借口,那笑容既牵强,亦滑稽。
难得宝云是个好耐心的,含蓄的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来却往僻静处走。别看宝云年纪已长,是个不赚钱的货,到底是个伺候过史公子的人,素来也有些手段,是以在仙酌楼中也不至于被欺负,总算是占得一席之位,能自个儿辟一处小居住着。
湘湘跟着宝云走入雅室之内,只嗅得桌上一砚磨开的墨香,几缕墨痕平平印在宣纸之上,也不似在写字,却像画了甚么图画。湘湘心里好奇,凑近一看,只见那一山一石,一楼一亭,无处不精致,却又无处不熟眼。他人本无机心,不觉便张嘴问道:「哦?怎么这样像凌山里的风景?」
宝云本在他后面沏着茶,闻声也就笑了:「可不就是?这是先时史公子让我画的,后来有些事耽搁了,现在才又动起笔来。有甚么不像的,你倒提点一下我才好。」
「他待你不好,你还替他画甚么画的?」湘湘暗地吐吐舌头,谁不知宝云丹青妙手,只怕随便在纸上打个圈,说像烧饼就像烧饼,说像月亮就像月亮,谁又敢说他不是?于是连忙又把手上的图纸放下来,接过宝云递上的茶也不敢哼声。
「哈哈,指不定将来就有用了呢?对了,我听人家说,你们家小公子又被拐跑了?」宝云微微笑了一下,靠在桌旁,倒说起主子们的是非。「还真是鬼迷心窍,像头牛一般,只怕拿根绳子来也栓不好呢。」
「唉,你就别提这事了。主子又岂是被人拐跑的?」湘湘摸摸后颈,却是万般委屈皆在心头。
宝云不知袖里,倒惹起他的伤心事来:「啊?不是被拐的?难道是你眼睁睁放着他跑不成?」
「哈,你可别说,眼睛没睁着,那寃气可没有散。那天夜里我明明精神着呢,上了个茅房,就拐了个角儿——啊,突然脖子后被敲了一下——醒来就天明了﹗」湘湘一张嘴动得勤,越是越是不甘心。「我把这话向老爷夫人说了,他们也是将信将疑,似是谁都疑心是我放的。」
「哼,谁教你老是掉了主子?」
「……这回我是真的寃啊。」湘湘转转眼睛,不着边际的,却又跟老伙伴说道。「嗨,宝云,你这边有甚么差缺没有?我看我是待不下去了。」
「怎么了?主子跑了就不回来啦?一会儿回来了不见人,只怕有一顿打呢。」宝云提起茶壶来又住杯子里冲了冲,一阵雾气升腾,眼前也就只见得白茫茫的一片。「再说呢,差事甚么,又哪里是我能说事的?」
「我问下楼下的鲁胖子,他说,这边就你能管事的了。」明明手中只是粗茶,湘湘却转动杯子,像甘醇似的一口口嗅着。他瞧瞧宝云,便又叹道:「唉,你消息灵通,也该知道我们夫人又有了?」
「知道,先时不是刚在观音庙求得一签,说是个男胎?」
「嘿嘿,这你也知道?我听家里老人说,以前有个灵验的替夫人批过命,说夫人命中只有一子……你瞧,或许真的如是,不然这会儿怎会如此安静?」湘湘苦着口脸,越说便越是丧气。「我看啊,夫人说不定是想通了,那边是再也用不着我的了。」
「你这是杞人忧天了。指不定是要凉一凉,给他一点教训呢?」宝云在旁边安抚着,伸出手来,便摸了摸湘湘的头颅。